專欄:居室求學(七十一)
從《文匯報》看到茹志鵑代表作《百合花》要改編成芭蕾舞劇的消息,我又重讀了一遍小說原作,腦子里對尚未看到的芭蕾舞做無盡的猜想:小說的前半部分,19歲的通訊員和年輕的女戰士——“我”拉開距離走在路上,通訊員的憨厚、純樸、羞澀和“我”的心理變化,是能用形體的線條歡快地抒寫的。通訊員去小媳婦家借被子,新婚的少婦和嚴守紀律、性格拘謹的小戰士相遇,也有翩翩起舞的空間。但是,當小說蓄積的情感洪水潰壩時,新婚的少婦撕心裂肺地喊出“是我的——”那句關鍵性的話,主演者的形體該如何表現呢?我還要說,當作品里的小媳婦親見年輕的通訊員已經犧牲,仍舊一針一線地縫補戰士在慌亂間撕破的衣服,并且把自己唯一的嫁妝——印有百合花的新棉被作為犧牲者的裝殮,喊出“是我的”時,熱淚忽地涌積在我的眼眶。
小說《百合花》發表于1958年3月號的《延河》月刊。按茹志鵑的回憶,她的這篇作品曾被幾家雜志退稿,編輯的審稿意見大都是“調子比較低沉,不能鼓舞人們前進”。在全國上下頭腦發熱的1958年,文學編輯給出這樣的審讀意見,其實也不奇怪。好在,西北的文學編輯獨具慧眼,在熱火朝天的大躍進時代推出一篇藝術精品,并很快得到文壇巨匠茅盾的贊賞。《百合花》發表時,茹志鵑才30出頭,屬于青年作家,創作剛剛起步。還有一個特殊的因素,她的丈夫剛剛受到錯誤的處分;也就是《百合花》發表的當月,她帶著幼女去南京,使受到無情打擊的丈夫身邊有個親人安撫。當一個人的家庭突然遭受打擊,個人的創作又不順利的年月,一篇費了許多周折方才發表的作品得到了前輩的肯定,真像在生活的激流中有人扔過一個救生圈,讓她在絕望中抓住了生的希望。所以,20多年后,茹志鵑在悼念茅盾的文章中滿懷感激地寫道:“先生,您的力量支持了我的一家,一串人哪!”對當年的茹志鵑一家來說,拯救他們的是“否定-肯定”的辯證法。
《百合花》原作只有6000多字,但茅盾的評論就有2000多字。在《談最近的短篇小說》一文里,文壇前輩點評他讀到的新人新作,重點評析的,就是《百合花》。這篇讓茹志鵑終生難忘的評論,最初發表在1958年6月號的《人民文學》,后收入1959年作家出版社的《鼓吹集》。作家出版社將茅盾評論過的幾篇作品輯為一集時,書名為“百合花”,又附錄《談最近的短篇小說》。同一年,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茹志鵑作品集《高高的白楊樹》,又收入《百合花》。茅盾說:“《百合花》可以說在結構上最細致嚴密,同時也是最富于節奏感的。它的人物描寫,也有特點;人物的形象是由淡而濃,好比一個人迎面而來,愈近愈看得清,最后,不但讓我們看清了外形,也看到了他的內心。”在這句提綱挈領的引言后面,茅盾展開對作品的分析,重點是分析小說的藝術特色,特別指出:“作者善于用前后呼應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細節描寫,其效果是通篇一氣貫穿,首尾靈活。”我在猜想芭蕾舞劇《百合花》的舞臺效果時,讀到“節奏感”“由淡而濃”“前后呼應”的鑒賞句,感到文字藝術也可供舞蹈藝術參考。舞蹈是人類原始的語言。如果芭蕾舞劇《百合花》改編演出成功,在以元語言敘事、形體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方面,它還應該超過小說。
還有,芭蕾舞劇《百合花》的音樂,應該是青春、生命、鮮花、戰爭、犧牲、奉獻的復合調吧?我們已經有了《白毛女》《紅色娘子軍》等經典,這兩部的音樂也是經典。經典文學《百合花》被改編成芭蕾舞劇后,它的音樂會不會成為第三部經典?從《文匯報》的消息看,劇組的主創人員曾赴江蘇海安,在故事發生地體驗生活;踏著先烈的足跡,傾聽80年前的土地和人民的聲音,認識戰爭年代的軍民魚水情。我期望,這部芭蕾舞劇的音樂不該是伴舞或背景音樂,而是樂與舞的水乳交融。當有一天我們用耳朵聽到這部音樂時,立即就知道,哦,《百合花》。
>>作者簡介:
衛建民: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編審,著有散文隨筆集《尋找丹楓閣》《陳谷集》等。